2007年9月30日

從《唐吉訶德》看喜劇、瘋癲,與控訴

在瘋瘋癲癲的表層底下
對於社會的訴訟正無聲的上演



Honore Daumier, Don Quixote and Sancho Panza, 1855



《唐吉訶德》看似易懂,但又非如此容易了解。它寫的是一個愚蠢老番癲的奇異冒險故事,老頭子著迷於騎士羅曼史故事,看久成癡、如法炮製:

於是,一個瘦骨嶙峋的老騎士,騎上老馬、披著破頭盔、身著爛鎧甲的老騎士出現。

他帶著侍從(另一個呆呆的樸質村夫)像古代騎士俠客般漫遊冒險,把風車看成了巨人,把旅舍當成了古堡,旅店老闆成為一方國王,而普通農婦則成了皇后公主。不僅出盡洋相,還有飽受嘲弄、羞辱,甚至肉體的傷害。但無論別人如何看待,在他自己那個自以為真的世界裡,他卻無怨無悔,彷彿真的是個理想騎士的化身。一個理想主義者最高等的境界,無以附加的自欺欺人,滿懷心思沉溺在自己的幻想世界中。

美好嗎?我們不知道,我們置身書外,我們冷眼旁觀,沒血沒淚、無慟於衷。

美好嗎?我們知道,為我們也是,我們也是這樣為著理想抱負努力地愚蠢著。



我們當然可以想像一個瘦骨嶙峋的老騎士,騎著老馬,提著破槍去衝撞風車而弄得人仰馬翻的那種可笑亦復可憐的場面--當時只覺得荒謬、再荒謬--,而認為《唐吉訶德》是在嘲諷騎士武俠小說的荒誕。

但只要再多看幾頁、多讀幾段,就會發現這樣的自以為懂得,其實並不一定是真懂得。「唐吉訶德可以被讀出無限多個,就像它的讀者數目那麼多」,因為我們可以用更多的段落來推翻我們剛得到的閱讀心得,這時候更加徬徨難安:

它究竟是在否定過去那個騎士羅曼史的傳統?

或者是質疑過去那個死板板的中古社會?

更或者是要藉著這個老番癲的故事,而替傳統留下最後一抹燦爛的餘暉?

甚至,我們可能還會質疑唐吉訶德的番癲,究竟是否是真的番癲?

甚至,我們可能還會質疑唐吉訶德的番癲,或者是另一種更高程度的清醒?


其實,每位《唐吉訶德》的讀者「他們都演出了一種奇蹟,造成了一種意識的無限性。」,每一個人都是一位唐吉訶德,他們讀《唐吉訶德》,心裡有一位唐吉訶德,自己在現實生活中也在扮演一位潛意識性的唐吉訶德。

再如何恬靜、與世無爭,我們都是唐吉訶德,千千百百萬萬個唐吉訶德。(※1)
「讀了八百頁之後,對唐吉訶德這個人知道了很多,但就像我們讀了四千行悲劇,聽哈姆雷特說了許多話卻仍不懂哈姆雷特這個憂鬱的王子一樣,也不懂唐吉訶德」我不清楚哈姆雷特,也不懂《哈姆雷特》;不懂唐吉訶德,更不懂《唐吉訶德》。也正因此,通往《唐吉訶德》的最終秘鑰,或許仍在塞萬提斯自己的手上;南方朔如此說過:「並非如此,亦永將不會如此。上帝才是個喜劇家。上帝不會因為有瑕疵的存在所造成的悲劇結果而受苦。悲劇屬於人,而喜劇則是神聖的。」

而或許也正因賽萬提斯掌握住了這個要素,唐吉訶德先生那種最誇張的瘋癲愚蠢和最英雄的事蹟,終於交會出一種西班牙俗民宗教,那是一種對自我的堅持和對榮譽的守護,也是對自我文化的認同和對民族尊嚴的另一種表達方式。


瘋瘋癲癲是個相對的範疇,尤其是相對於理性與秩序的定義,而就在它那相對性的空間裡,昇華式的瘋癲才成為可能的存在,這或許就是塞萬提斯所謂「悲劇屬於人,而喜劇則是神聖的」的真義。喜劇在嘲弄與瘋癲中,常常內含有許多不瘋癲的東西,有人說:悲劇的地位很早以前就被抬高,而喜劇卻遭到貶低。或許在深層的意識形態上,悲劇透過呈現悲憐慘惻的命運及現世的條件限制等問題,有助於人性的淨化,從而可以讓人將思維從虛構轉向自身的深處,思考關於自身既虛構又實際的種種問題。而喜劇則不然,喜劇插科打諢,對秩序不表達絲毫的敬意,就在戲謔與嘲諷之中,讓人們對外在世界的非合理性多出一些思考的空間,因此它當然有害。

喜劇裡極度的瘋癲、誇張式的愚蠢,以及比較高層次的講著故意的反話,甚至由此而造成的「怪誕荒唐」的嘲諷;在敘述上,它是一種獨特的「反事實」的言說方式,它沒有說「是」,卻說出了許多「不是」,這也意味著它對許多「未說」以及「不可說」的事釋放出了思考的線索,這也是深刻的喜劇作品抗拒單一化解釋的方法。


話說回來,就某部份而言,《唐吉訶德》似乎可以當成喜劇,但他有好像不是喜劇--一個老番癲的大量愚蠢、瘋瘋癲癲的冒險故事(真的是夠冒險的了,我親愛的風車),但細思,似乎又不只是這種純粹的大便書式(※2)的冒險故事;有點悲劇的成分,讀者們看著一個傻傻的老番癲作出瘋狂的舉動,不合常理、沒有根據、毫無理性邏輯的老頭子,舉起長槍刺透風車的扇頁,越看,越覺得悲苦。然而,覺得悲苦,也不會是沒有原因的。





※0
這是我高二下時的歷史報告,因為忽然想起楓姐(大一下時,與她討論關於喜劇的事,寄了這份報告給他),所以修修改改以後擺上來。

Ps.在我完成這份報告的那時,借南方朔先生的文章〈《唐吉訶德》瘋癲裡的不瘋癲〉之力甚多,今奉上連結以延伸至更深層的思考與評斷。



※1
德國社會學家馬克斯‧韋伯(Max Weber, 1864-1920),在《論理解社會學的基本範疇》(Ueber einige Kategorien der verstehenden Soziologie),〈解釋論〉(interpretation)的一句名言:「要理解凱撒,並不需要身為凱撒。」

看完《唐吉訶德》,你就已經是凱撒了,你該知道如何避開凱撒的悲劇,卻也可以去享受凱撒的光輝文明。   --轉化自藍祖蔚〈電影筆記1110-攻殼靈魂



※2
泛指一般坊間騙錢為重、不具有經典價值的書籍,此類無聊到方便時可以帶進上廁所的書本,概稱大便書。雖說對書本不敬,但光是蹲馬桶實在是太無聊了。

[Update] 2007.10.04 23: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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