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0月4日

遠島

Hans Holbein the Younger, The Ambassadors, 1533
(圖片來自Wiki Pedia)
若真有妖,食夢而生,那夢中的片片段段,破碎而且凌亂,如蠹魚地圖般的灰褐殘蹟,雖無方向,卻又好像指明一條道路,傳唱著遠方的遠方,有城如島,島中有寶,有仙,有如夢似幻。

其實那島不遠,卻又遠的像住在城市另一邊的同鄉,雖然住得近,二十分鐘捷運不過,但是下次見面,不是在數年之後,就是在另一個城市的偶然之中。數百萬人裡,找他,難如尋針,如洗衣機洗爛的紙條;而找自己,則像是用歡笑的倦容掩蓋枕邊的黑暗,虛有其表、徒勞無功。


撕裂嘴巴也要說點什麼的宣傳車,七月半遠方山上迷朧的誦經聲,十點正的垃圾車,隔壁打小孩的哭鬧,餿水桶似的眾多聲音攪在一起,近在耳邊,卻又遠得好像課堂上的瞌睡(聲音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那時周公與我都懂得的,但清醒之後,除了桌上的一灘口水,什麼也沒有發生過),這一切看起來都是那麼陌生。捷運上學生的喧囂鼓譟、擱在人群之間的尷尬空氣,離開市中心之後的空寂,光怪陸離的程度,有如戀人的臂彎。

請原諒我無法更精確的描述我心中的不安。

我是很不安的,尤其離這座城這樣近。我對這座城市抱持著陌生與恐懼,惡之如斥惡犬,卻又無法遠離,只能在都市一隅喃喃抱怨如瑟縮在書架上的陳年灰塵,閃閃躲躲的積了厚厚一層怨氣。因為那遠城遠得像謊言,也像神話般的不可觸及,而故事裡卻又沒有任何事情不真,這些真實又不真實的微笑,似乎暗示了長期居留之後,已經處之泰然,他們用鐵烏龜的方式生活,讓他們的脈搏頻率切合這裡的一切──脈搏和霓虹燈似的謊言一鼓一跳,將所有既真實又不真實的鬼魅驅散,然後梭巡於冬日小解後的顫抖,震兩下,然後也沒什麼。

揮之不去的陰影與大廈風,徒增感傷的公園綠地,黃濛濛的盆地,紅的詭譎的夜空,色彩繽紛如欲昭告世界這裡是一座孤島,繁華而且俗艷。鐵窗外的牆壁沾染著長年雨污,破地而出的高樓如雨後的筍,朔穿了天皮,宣告了經濟(卻每每都令我懷疑這是不是另一座巴別塔)。這裡歡笑與寂寞共存,虛偽與極醜惡互處,皸裂的濃妝和流浪漢的煙味同時出現在師大路,在極盡一切的和諧與不和諧中取得半寸共處的空間。城市的中心,人們或許是出於無奈,或許是出於天性,使勁地微笑如百貨公司的專櫃小姐盈盈地凝視,擦抹著和她臉色同樣蒼白的收銀台;公關與拉保險那一類的歡聲笑語,滿溢於都市內的各處洗手台,他們的風言笑鬧如漲潮般淹來,漲過頭頸,近乎窒息。

這座城市,這座島,形狀如陽光下的刨冰,居處於這座城市的島民,孤立無依,在日間作著現實的惡夢,對自己的存在不置可否,他們在閒暇之時,聚好友七八人,聊著看似豐富多彩的不滿與抱怨,互吐苦水、同聲咒罵,如此泛泛而談數小時,然後滿足。然而他們卻誰也沒能知道,鳥獸散後的蕭索是比空守床頭微燈還要孤獨的孤獨。從疏離裡來,回到孤寂裡去,除了中間一段連自己都不確定的聚會,只剩下垃圾和寂寥要收拾(是的,狐朋狗黨們吃了兩座瓜子殼山)。

如果真有妖,食夢而生,那夢醒後瑣碎的悵然若失,遠島是否是他們的原鄉?我想是的,夜裡,島民作著畫面跳躍而夾帶鼾聲的碎夢,並且在夢中呻吟,有如處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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