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2月12日

白先勇《臺北人‧遊園驚夢》的對比與平行簡記


【文獻研讀】課堂心得04_100.11.07 白先勇短篇小說評析_人物關係圖(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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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繞池遊】
夢囘鶯囀,亂煞年光遍。人立小庭院。炷盡沉煙,拋殘繡線,恁今春、關情去年?
--湯顯祖《牡丹亭‧驚夢》

與〈一把青〉相同的是,對比於今昔的正是台北與南京,書寫卻不像〈一把青〉為前後兩節的結構,反而〈遊園驚夢〉裡的錢夫人被浸在酒海裡的過去--毋寧說是,醉夢--,醉夢與現實攪來覆去,分界永遠難以分辨;夢境中的南京與竇夫人桂枝香的賓宴重疊,交錯往來,今昔雙線行進,平行與對比齊飛,形成了雙股螺旋狀的交纏網絡。在酒未醒之前,這個結,恐怕是怎麼解,也解不開的了。

為何如此?歐陽子如是說:

為了創造「舊事重演」或「過去再現」的印象效果,作者在這篇小說裏大量運用了「平行」技巧(parallelism)……「臺北人」的主題,既是今昔之比,作者多用對比技巧,是理所當然的事。可是在「臺北人」裏,作者亦一再製造外表看來與過去種種相符的形象和活動,做為對於人類自欺的反諷。這就需要大大依靠高明的平行技巧。
--歐陽子《王謝堂前的燕子》

〈遊園驚夢〉中有太多太多對比,錢夫人與竇夫人(將軍之正室、被奪愛者)、錢夫人與徐太太(杜麗娘)、月月紅與天辣椒(妹妹、奪人愛者)、年少筆挺的鄭參謀與程參謀(彎著身腰柔柔的叫道:夫人--)、楊票友的胡琴與吳聲豪的笛子……,如此的今昔對比和投影,正是構成〈遊園驚夢〉文中「平行」結構的主要連結元素。換言之,〈遊園驚夢〉幾可謂之為錢夫人在宴席中獨個兒面對現實與醉夢兩境神魔交侵的掙扎。

白先勇《臺北人‧遊園驚夢》的雙股螺旋結構
原圖修改自「高瞻自然科學教學平台」
DNA的結構(DNA-Structure)〉一文

〈遊園驚夢〉一文行至中段,醉酒的錢夫人腦袋裡一面應付著現實,行禮如儀,一如以往跟著將軍錢鵬志的日子,應付得妥妥貼貼,人前自是一番錢家夫人的蹁躚嬝娜;一面與夾雜著半醉幻覺對抗的難堪,過去與現在的人物相疊重和,該來的與該遺忘的一併顯現,錢夫人陷入夢境與現實的漩渦,於交錯迷離之中不可自拔,力圖鎮靜維持形象的強自忍耐,卻似乎讓整個情況更趨惡劣,對自己來說,這樣的難堪正如其夫錢鵬志所言:「難為你了,老五。」

在南京的難為可以理解,在台灣的難為卻來自於何方?繫留於醉境與現實的雙塢之間,是過去與如今、他人與自己四方相互搖盪的關係揉雜成一團,成為醉酒的錢夫人的累世之劫,那個可能曾經力圖遺忘卻被尷尬的挑起的過去。或許王德威評朱天心文中的老靈魂的不堪,可以給我們一點解釋:

「不堪」不同於「辱根」,因為前者雖出於對外界壓力的回應,卻不汲汲營造內心憤恚的永劫循環。不堪的意識一樣讓人覺得卑下委屈,卻殊少因此發揮成想像或行動的暴虐結果。……心理學家克里斯蒂娃(Julia Kristeva)特別強調不堪意識的「門檻」經驗:不上不下,不裡不外,不死不活。我們覺得不堪,正是因為我們對人與己的關係無法確定,從而有了自棄與自救的矛盾衝動……而不堪意識的癥結是被放逐的恐懼,對回歸的欲望。
--王德威《跨世紀風華:當代小說20家》

如今錢夫人藍田玉一下面對現實,進退力求得宜,一下疲於應付過去印象的交疊,力求鎮定壓抑。這樣台北的宴席現實和南京的宴席記憶相重和,但卻非純然的回憶或既視,而是有如鬼魅魍魎般的巡環疊繞,面對自棄與自救的暈眩和困窘於人際關係的應對與區別,錢夫人在飲急了的花雕面錢,似乎顯得欲振乏力,或者是說,在放逐(過去的嫁)與回歸(醉境的回歸)之間,錢夫人顯得無從安生──藉由酒意的類化與回憶的連接,構成了今昔雙股螺旋兩線之間的線索,還有那揮之不去的瞎子師娘的幽靈。這之間的應合與落差,形成了錢夫人徘徊於醉夢和現實之間,不清不楚的分界線上、進出於門檻之內外,疲於奔命的難堪。

文末,錢夫人的酒似乎醒了點,不堪的繩結也稍稍解開了點;之後滾熱的紅腮襲著冷風,打了個寒噤,輕輕的說了「(臺北?)變得我都快不認識了--起了好多新的高樓大廈。」;酒醒與懸解之後,冷汗粘煎,是否接著要清醒的面對醉時應合想起的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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