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0月16日

叭叭啦日誌 Day 280:病而弗康

我生病了。

病得突然、毫無徵兆、莫名其妙,一個叫不醒的午覺,然後就病了。

急性胃炎是我的老毛病,每年總會不定時來個一兩回。既急且快,而且相當臨時,就像我們的校長。好在,面對急性胃炎,三折肱勉強還可以自己醫,坐馬桶抱垃圾桶,調濃鹽水刷牙漱口,自己配藥自己救,早餐午餐晚餐各一碗蛋花稀飯(MP稍稍回復之後,死性不改,還想著怎麼給稀飯變花樣),一切輕車熟路。

睡睡醒醒,枕出一身大汗,衣服上都是「病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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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病怕死怕沒錢,從台灣帶了一包藥來,還好沒什麼吃到
據說,巴拿馬的大夫多半都去過蒙古,醫療費既貴又無效。之前的室友Richardo,只是補個牙,就在嘴裡塞了一個San Blas 兩天一夜的行程;之前的另一個室友Benito,只是拿舊鏡片合個塑膠鏡框,堂堂一百美金就消失無蹤。說到底--窮人,沒生病的本錢。

更何況我本是一個粗人,粗人不配貴物,此等小病,請個假扣個薪、吞幾個消炎止痛錠加胃乳片,任其自來自去,還不消敦請醫生會診。窮人生不起病,病起來要的不只是命,命沒了之前,錢就先沒了。



在床上滾動,胃部時不時傳來一陣一陣發炎的痛楚,連上帝也沒辦法幫忙分攤,我甚至可以幻想發炎部位,顯露出沉沉的肉紅色,如同陣痛一閃一滅、一閃一滅,有如夜空中紅色的航空障礙燈,在劍突大樓的頂上,一閃一滅。

半夜起床拉肚子,連路也走不穩。一個人生了病,靜靜的忍耐,控制呼吸,壓抑痛楚,最害怕的是在黑夜中的孤獨。明明是熱帶氣候的巴拿馬,從骨頭裡冷出來的寒氣,滲出皮膚是涔涔冷汗,連薄被也蓋不住的瑟骨涼氣,氣溫二十八度的熱帶夜晚,竟然像是隨著台灣的時序一起進入了深暝幽窈的秋夜。

"Claude Monet, Impression, soleil levant, 1872" 由 克洛德·莫奈 - 未知。 使用來自 维基共享资源 的 公共領域 條款授權。
Claude Monet "Impression, soleil levant" (1872) @Wikimedia
躺著暈乎乎的,連呼吸都痛。一個人生病,好像被世界給棄絕了似的,深夜醒來,一片黑暗,遠處傳來車輛疾駛而過的聲響。

明明這間屋子裡住了七個人,深夜時分的靜謐讓房子顯得更加空曠,好像隔著玻璃,伸手觸摸著那個遙不可及的世界--對於世界的疏離感,在孤獨生病的時候顯得更加巨大。原本獨處的自在變得十分難堪,從窗外反射進來的微弱燈光,映在天花板上有如印象派畫作中的黑夜,流轉、褶皺、皴裂,彷彿什麼都看見了,卻也什麼都看不清;看見了又看不見,萬般涼冷,直到把日出看成日落。

連自己也不能夠確定,身體是隨著睡眠逐漸沉入床墊裡,還是因為陣陣的痛楚懸浮在天花板下,上下游移,不確定感,令人害怕。或許,疼痛是能夠真確體會「自己的存在」的方法--這樣的確認,卻使「自己的存在」因為「自己的孤獨」而顯得更加尷尬,平日窩在房間裡獨自工作,不與人爭、亦不爭與人,頗為自在;而如今這個自在,在無力與孤獨的襯托之下,扞格不入,顯得無比的微渺與可笑。

我想,再也沒有任何文字,能夠把這種景況,講得比柯裕棻〈行路難〉更加清楚的了:

最後,一種奇特的孤獨會環繞著你,你從未如此深切感到自我的存在,因為他人都不再重要,你只剩下自己。

那個城裡每年都會傳說類似這樣的事:冬天裡,小城開始下雪後,每一棟建築都開了暖氣。有個研究生許多天沒去上課,老師以為她退選,同學以為她休學。一個月過去沒有人知道她的下落,也沒有人在意。後來,某一棟學生公寓的學生抱怨,他們那層樓的溫度特別低,可能是某一戶的窗子沒關嚴。徹查之後發現,這位不去上學的研究生在她房裡早就死了,因為窗子始終開著,氣溫非常低,她躺在床上一個月,結了霜,變成了淺藍色。

有過隻身留學經驗的人大概能約略明白,這個傳說的恐怖之處不在於死亡的狀態,而在於這個傳說之後隱含的既渺小又巨大的孤獨。一個人脫離了所屬的社會關係,在異鄉又生不了根,身邊也容不下任何人,房門一關,整個世界排拒在外。
--柯裕棻〈行路難〉

在此刻,只有疼痛的存在是真實的(真實到已然顧不上什麼一切法皆無自性了),也因為病害的無力,使得孤獨的無助成為沉默的巨大,比死亡更為可怕;縱使我們已然明白,孤獨是生生來世所必然面對的不堪與困窘,然而真正面對之時,竟是如此不堪。

平日身體健康,拒絕世界,倒是有一夫當關的氣慨;或是往青草更青處漫溯,日日喃唱千里走單騎的壯美與自在,自以為。然而在此刻,沒有什麼飛翔的羽翼,沒有什麼曳尾泥塗的逍遙快活,只有相形之下的無盡窩囊。





【後記】
已經連續兩周都沒有周末的假期時間了,一個難得(而且不願意)的周間假,除了時時注意胃腸的咕嚕聲(瞧!我的肚子裡養了一隻貓),還是想著工作的事:下星期一要小考三個班了考卷 還有一份沒出完、答應要給大使館的國慶酒會的照片還沒上傳、書法班的學生把基本帖子都寫完了得要琢磨著拿什麼給他們繼續練、媽呀又要寫雙周教案了真是歲月催人老。

總是工作優先,一方面自己覺得有些光榮,一方面覺得有那麼一點點兒悲哀。

臨睡前傳了Whatsapp給我的TA 小Erick,交代明天書法班停課諸事云云。半夜夢醒,恍惚之間聽他回傳的聲音訊息,極其緩慢而憨厚,竟似半夢半醒之間,盡責的語氣中夾帶一點點的揶揄,想嘲笑又不敢的樣子。真不愧是我挑選出來當學生節小老師的學生啊,根本就是另一個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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